苏幕遮·草
梅尧臣
露堤平,烟墅杳。乱碧萋萋,雨后江天晓。独有庾郎年最少。窣地春袍,嫩色宜相照。
接长亭,迷远道。堪怨王孙,不记归期早。落尽梨花春又了。满地残阳,翠色和烟老。
堤坝上的绿草含水带露,远处的房屋在如烟春色的掩映下若隐若现。雨后天色变晴,江水开阔,到处都是萋萋的芳草。离乡宦游的才子年少成名,他穿上及地的青色章服,衣服颜色与嫩绿的草色互相映衬,十分相宜。
芳草把路边一个又一个的长亭连接起来,使得远道凄迷。那萋萋的芳草,仿佛是在埋怨宦游的王孙公子已经忘记了归期。眼看梨花落尽,春天马上又要过去了。日光渐暗,暮霭沉沉,那翠绿的春草也似乎变得苍老了。
阅读婉约词人的传记,少年锦华,壮年落魄,这是最为常见的人生轨迹。豪放词人则是郁郁不得志,在一座偏僻的城池里,独守空山流云。词境阔达,但是却不能改变局势。
古人写青草,悲悯之情,怜惜之情,都为这普通的生命贯注了力量。梅尧臣写春草,其淡然,不动容的描绘,已经流露出无限的人生沧桑。他一生并不曾做得太大的官职,但是即使是出任主簿,知县,官职卑微,也能将儒家那种经国济世的亲身践行的思想得于实践。
在宋词的这些艺术风格之外,是平淡,自然,天真,古朴。梅尧臣的诗词就是这种古淡,平淡而古朴,淡而有味道,淡中有真意。不以光华浮影照人,只求落叶苍台,林间荫翳,大世界,小作为。
刘克庄在《后村诗话》中称梅尧臣为宋诗的开山祖师,这句话是对其诗词所抵达的精神境界的钦佩和敬意。其次是梅尧臣作为一个宋代士子,他的人格力量已经深深地融入他的艺术创作之中。
露堤平,烟墅杳。青草并非是玩物,而是有着灵性清香的植物。草丛依依,其色清和、缄默、自在。
梅尧臣的词句,没有一句是空洞浮艳之作,即使是在皇佑三年进士及第,依旧是淡看了功名,即使是在出任县令,悲愤、苦闷、渴望和痛苦的心依旧不失冷静,坦然相看。只有这样他才有“乱碧萋萋,雨后江天晓”的词句,心境是澄静的,没有杂质,这样的落笔自然就是平易而不晦涩,深刻而不枯燥。
淡定之美,是梅尧臣的绿草、梅花、春日原野。没有鲜衣怒马,金甲红袍,只是一味的安然,与世无争。但“不争”,生命的本质却不是萎缩,而是顺应自然的规律,静静的成长。梅尧臣的平淡之风,即是如此。平淡之中有真挚的情感和身世沧桑,即使是写一株小草,那一抹绿也如琉璃般纯净。
写长长堤岸的草丛,绿色如烟缕,笔墨含蓄,似乎像是描画山水的禅师。浓艳的词句是不适于他这样的笔触的,心里是安定,精神上是坦然,笔下风色千百绝不会有一丝凌乱。写天地之大,写草虫之小,梅尧臣都有这种心力。这是一种工稳,笃定,心和身都是经过世事煎熬的。
堤岸上草如烟云,庭院也是若隐若现,词人并不急于展开画卷。草儿萋萋,雨后的天地之间,江水澄静,可以看到明媚的光线从草丛中折射过来。原来写天地间这样渺小的青草,都可以是带着深厚智慧的。天地万物,似乎都能在词人的笔下焕发生命。
“独有庾郎年最少”,庾信即是庾郎,这个南朝梁代的诗人十五岁便在梁朝东宫讲读,亦是英华少年。宋代的官员出行,刚刚入仕途,穿着青色的衣袍,和堤岸上的草色相映。这里词人的写法是很克制的,并没有刻意的渲染这春风得意的场景。他懂得让内心的情感和渴望化作词中无迹可寻,从不匆忙着力,使词句变得僵硬,不可卒读。
一如郑板桥其人,梅尧臣在艺术与官场都坚守一种认真的态度,这种态度也是其艺术品格的一部分。
元代的吴师道在《梅公亭记》中赞颂他“以仁厚、乐易、温恭、谨质称其人”。这是对其人格的敬重。因为大凡官员,能将写词,做官二事平衡得如此之好,在整个词史上都是罕见的。青草的翠色,衣袍的颜色渐渐的融成一种色彩。这青色衣襟和春草,一样的惹人爱,一样的清净和自在。这清净在山野间是有唯美色调的,是心安,是孤独,是心中自有丘壑。
这个词人,他写青草,梅花,都是出自对生命的深度理解。世间的万物,在他的笔下都是有着特异之美,这种发掘美的能力,是考验词人功底的。万物种类繁多,但本质上都是匆忙易逝,小处有尘埃,大处是星辰,这样的思考是接近生命本质的。写锦绣花朵的瑰丽,写青草梅花的淡雅,质朴,他都能仔细的发觉其中蕴含的美,写出对生活的意义。
穿着青袍的人儿,越过青草丛,长亭,远道,没入草色,影子和光色,都凝固在露珠上。感叹人生的匆匆一程,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。“落尽梨花春又了”,好的光景总不会长久,美好的事物不能停驻。“满地残阳,翠色和烟老”,残阳,烟老,伤春感世的心情以自然的流露出来,简朴凝炼的语言表达,这是他既定的风格和手法。
北宋景佑五年,梅尧臣离任之后,当地人把建德改称梅城,以示对他的清廉和仁德表示敬重。陆游在《梅圣俞别集序》中,认为他的诗词和欧阳修的文、蔡襄的书,“三者鼎立,各自名家”。嘉祐五年是梅尧臣离开这个世界,他的诗词已经传播到京城的每一个角落。